2022年5月3日，一名消费者在重庆市江北区观音桥商圈的百货商场收银台用数字人民币支付（新华社/图）

2023年4月，苏州下辖的常熟市印发了《关于实行工资全额数字人民币发放的通知》，引发了广泛的舆论关注。通知显示，从2023年5月起，常熟市公务员、事业人员、各级国资单位人员开始实行工资全额数字人民币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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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的做法并不新鲜。早在2022年6月，同为苏州下辖的太仓市就完成了全国首例机关事业单位工资数字人民币全额代发，并于2023年2月完成机关事业单位数字人民币全员全额代发工资全覆盖。

苏州是全国首批数字人民币试点城市之一。除了形成“示范”效应，推动社会公众对数字人民币使用的了解，常熟此举也被视作苏州致力于完成2023年推进数字人民币试点工作目标的最新动作。据苏州市金融局党组书记、局长谢善鸿透露，这项目标包括“实现2万亿元交易额、发放2000亿元贷款”。

李润已经习惯了每月在数字钱包里查看工资，他是苏州市吴江区七都镇卫生院的一名医生。2022年6月，应单位要求，他先是开立了数字人民币个人钱包。同年11月起，除奖金和加班费，他的工资会全额发放到数字钱包。

刚刚收到单位通知时，李润所在的员工群里，大家最关注的是数字人民币的使用学习成本及使用便捷度。实际操作下来，35岁的李润觉得并不繁琐，“只需在手机上下载‘数字人民币’APP，注册后开通并升级数字钱包，绑定银行卡。钱包里的数字人民币就可随时转为银行存款，没有手续费。”

李润工作的医院人工收费窗口已经可以用数字人民币支付医疗费用（受访者提供/图）

根据2021年7月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中国数字人民币的研发进展白皮书》（下称《白皮书》），数字人民币是人民银行发行的数字形式的法定货币，主要定位于现金类支付凭证（M0）。简单来说，数字人民币就是电子版现钞。和实物人民币一样，人民银行不对数字人民币计付利息，故而每月发完工资，李润的很多同事会立即将工资转回银行账户。李润稍有不同，他计划积攒到一定数目后转存银行，再去购买理财产品。

半年以来，他还从未转存过。数字钱包充盈的他已经培养起了用数字人民币支付的习惯。他向《南方人物周刊》远程演示了支付的操作流程，“只需两步：打开‘数字人民币’APP，手指上滑，就会出现支付二维码，商家扫码就能完成支付。”他常消费的线下商超和电商都开通了数字人民币支付端口。李润会用支付宝、微信和数字人民币轮换支付。在他看来，更多元的市场竞争有利于保障消费者的权益。

有一种情况，使用数字人民币支付会成为李润的不二选择。2022年底，李润家购置了一辆燃油汽车。当时的政策是，售价在30万元（含）及以上（不含保险）的燃油车辆，通过数字人民币支付购车定（订）金的，可享受5000元的数字人民币补贴红包。当地仍在大力推动数字人民币落地，类似的“数币”支付满减活动时有推出。

以数字人民币的形式发放消费券是许多试点城市的普遍做法。2023年1月，深圳市财政就曾安排1亿元资金发放年夜饭、元宵团圆饭等餐饮消费券，推动以数字人民币红包的形式发放。同年4月，长沙发布23条稳经济促发展措施，其中就包括发放4000万元数字人民币消费券。发放数字人民币消费券不仅有利于大众形成使用数字人民币支付的习惯，加载智能合约的数字人民币也有利于资金使用的定向、精准、高效和可追踪。

这一年来，李润能感觉到当地数字人民币的应用场景越来越丰富。然而，相较于微信和支付宝，数字人民币当前的大众普及度仍有较大差距。据李润介绍，当地目前以数字人民币发放工资的主要是行政事业单位和国企，“了解会有一个过程。”

林路生活的西安市于2020年11月成为全国第二批取得数字人民币试点地区资格的地区之一。

林路还记得2021年3月，她就职的某国有商业银行开始推广数字人民币时“大浪滔天”的阵势。“银行重视某项业务时，那个阶段会每日通报各网点新增数据。如果某个网点排名太靠后，相关领导会被约谈，”林路向《南方人物周刊》回忆道。

林路在这家银行网点担任对公客户经理。据她介绍，那轮数字人民币推广热度持续了有大半年。期间，她每月都要“背”几十户对公及个人数字人民币开户指标。林路通常会从平日客户关系维护较好的企业客户入手，“先为企业开立对公数字人民币钱包，再为员工批量开通数字人民币个人钱包。企业会用数字人民币发放员工补贴。这样一来，银行的开户量和交易量就都拉高了。”

根据《白皮书》，数字人民币采用的是双层运营模式。“人民银行位于运行架构的第一层，负责向商业银行发行数字人民币并进行管理。商业银行、电信运营商和微信、支付宝等第三方支付平台处于运行架构的第二层，负责建设数字人民币的消费支付场景，向社会公众提供数字人民币兑换和流通服务”，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金融学院教授宋清华等在《稳妥推进数字人民币发展》一文中做了上述阐释。

据林路回忆，2021年同期当地主要国有大行均开展了数字人民币钱包的营销推广活动。其火热程度让她回想起2019年银行间的“ETC（注：高速公路或桥梁自动收费）用户抢夺战”。那轮热潮同样与国家出台的引导政策密切相关。当时林路的理解是，银行热切布局数字人民币业务，既是为完成人民银行下发的任务，也有其自身发展需求的动力，“未来随着数字人民币试点稳步推广，覆盖范围、场景建设、参与机构、用户群体等方面会不断扩容。银行必须掌握先发优势。前期抢占的资源越多，对未来发展就越有利。”

李润熟悉的那类数字人民币消费满减活动，林路也向行里申请过。“对于部分客流量有保障的商家，我们会预先做好评估。能在有限成本内高效获客的商家会优先得到政策支持，这是种多赢：消费者可以省钱；商家可以引流，增加客源；银行也能获得新增开户量，增加用户粘性。”林路介绍道。

除银行员工的身份外，林路也是数字人民币的用户。目前，单位每月两三百元的住房补贴会以数字人民币的形式发放到她个人的数字钱包。这笔钱中的大部分一经发放就会被她转存银行账户，留在数字钱包里的余额主要用于“薅羊毛”。

“除非有大额的消费满减活动，日常支付我还是会优先选择微信或者支付宝，”林路认为数字人民币推广最大的挑战在于用户已经建立起的移动支付习惯，“就像你用惯了Windows系统，要让你改用iOS系统，习惯的改变会非常难。”

据林路介绍，和银行其他阶段性指标相似，如今虽然数字人民币的开户量仍是网点的考核指标之一，但重要级早已下降。“银行最重要的指标还是存款、贷款和中间业务收入。事实上，如果用户培养起了把闲钱放在数字人民币钱包的习惯，反而可能对银行不利。毕竟数字钱包里的现金越多，存在银行账户里的钱就越少。”

2022年1月25日，市民在西安一商场内通过使用数字人民币红包活动进行消费（视觉中国/图）

目前，数字人民币试点范围已扩大至17个省（市）的26个地区。央行发布的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12月31日，数字人民币试点场景已超过808.51万个；截至2022年8月31日，试点地区累计交易笔数3.6亿笔、金额1000.4亿元，支持数字人民币的商户门店数量超过560万个。

世界各国的央行都在考虑发行数字版的纸币和硬币。“很多国家还在‘纸上谈兵’，做可行性研究，我国是唯一进入实施阶段的主要经济体。不仅在技术路线上走通了，还实现了很多技术和应用创新，比如无网无电支付、软硬钱包、搭载智能合约等等。”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长刘晓春认为，在央行数字货币的研究与应用方面，我国已处于绝对的全球领先地位。

在刘晓春看来，数字人民币试点至今，主要是在显性的个人支付领域打通各种场景的支付通道，这方面成绩斐然。然而，要为数字经济发展提供通用性的技术货币，打通支付通道只是个开始。

刘晓春以银联推出的移动支付产品“云闪付”为例。单从支付操作上看，云闪付比支付宝和微信支付都方便，将银联卡提前添加至手机钱包，支付时无需手机联网，也不必打开手机银行APP，手机屏亮后靠近POS机即可完成支付。然而，很多新用户“薅完羊毛”后，使用频率便会明显下降。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云闪付只有支付功能，并不符合当前平台经济环境下用户的使用习惯。

刘晓春强调，单纯的支付方便快捷，并不能决定一种货币一定是好的货币，也不能决定某一种物质或技术一定会成为受欢迎的货币和技术。“场景跑通了，接下来怎么满足市场主体在数字生存状态下的需求、如何理解消费趋势等，都很有讲究。”

在试点测试阶段，持续创新特色应用场景、不断延伸数字人民币服务触角是必要的策略，这有利于吸引新用户“尝鲜”，实现提供移动支付新选项的目标。然而，随着试点广泛深入推进，刘晓春认为需要明确的是，虽然“纸币能走通的场景，数字人民币也必须走通”的说法看似无可厚非，但数字人民币实际上不可能也无需替代其他支付方式。

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长刘晓春

“货币除了是支付手段、价值尺度、流通手段、价值贮藏，更是‘资金’和财务管理工具。”在长期从事银行工作的刘晓春看来，作为资金和财务管理工具，企业主要关注的是效益性、安全性和流动性，支付的便捷性则在其次。

目前，部分城市正在试点发放数字人民币贷款。“从试点情况看，大多数借款人得到数字人民币贷款后，会第一时间将其存入银行存款账户统筹管理，因为数字人民币放在钱包里，就像把纸币放在保险箱里，并不产生效益。也有个别企业发现存款兑换数字人民币免费，用数字人民币支付免费，会逐笔从存款账户提现数字人民币对外支付。这是典型的出于效益考虑的行为。”刘晓春认为，用数字人民币或现钞直接发放贷款，需要考虑其对企业、商业银行和央行管理的影响。

有鉴于此，他主张数字人民币试点在设置评价指标时应避免机械化，同时要对试点结果进行必要性论证。“发挥数字人民币的作用，并非要把存款更多地提现为数字人民币。现钞的流通应适量，这样才能有足够的资金进入金融体系，更好地促进社会经济的发展。随着数字人民币推广深入，市场会越来越了解不同应用场景下各种支付方式的优劣，市场会重新选择，而当需求归位，数字人民币如何与既有的体系无缝、高效衔接同样重要。”

在刘晓春看来，支付应用场景可以在今后的运行中逐步完善和创新，接下来的试点需要转入艰难的发行和制度管理领域，而这将是数字人民币正式发行前最关键的阶段。“从央行的角度出发，确保货币在支付结算中的流通顺畅是货币发行的重要目标，但货币发行管理成本、货币流通管理成本、不同货币流通形式对货币政策的影响，都是需要考量的目标。货币发行和流通的制度安排，如果不利于货币的顺畅流通、不利于央行对流通中货币的管理、不利于央行货币政策的执行与传导、不利于公平市场环境的维护，同样不会是一种好的货币。”

2022年9月8日，中国（北京）数字金融论坛的数字人民币体验区，一名与会者观看丽泽数币一卡通的应用场景模型（新华社/图）

据刘晓春了解，目前除了“双层架构”（注：数字人民币由央行向商业银行发行，商业银行为社会大众提供数字人民币服务）的概念性表述，关于数字人民币发行的具体制度安排还没有出台，各运营机构在试点中的具体做法也各有不同。

规则尚未明确的好处在于不设限，有利于推动多元路线的探索和试错，但也带来了一些认知层面的模糊和实践层面的混乱，“比如怎么理解央行和商业银行、央行和运营机构、运营机构和其他商业银行的关系，怎么设立角色定位并划定职能边界，运营机构可以拥有哪些合理的收入来源以提供持续运营的财力等等。”刘晓春建议央行应尽快出台相应的制度安排，避免长期缺失可能引发的不公平竞争及货币流通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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