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 (Jean-Pierre Cousin/图)
【资料图】
王兵将10年时间投入到纪录片《青春》中。他的摄影机如流水一样向前,自然地记录了长三角工厂里年轻工人们的青春:在繁杂的工作和恋爱冲动之间来回奔跑。
2023年,《青春》的第一部分《春》入围第7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提名金棕榈奖和金眼睛奖。这是今年唯一入围戛纳主竞赛的华语片,也是时隔15年后戛纳主竞赛再次出现纪录片提名。
王兵是当今最蜚声国际的中国纪录片导演,多次荣膺重要的电影奖项。但他也被认为是纯粹意义上的、手工作坊式的独立电影人,无法成为任何群体的代表。
“王兵的一系列作品构建了一部底层社会普通中国人的样本库。跟那种拿着巨额资金,挥斥方遒、神气活现,动辄‘大制作’‘大手笔’的‘大导演’不一样,王兵就是一位质朴低调的影像作者,如同种菜养鸡一样打点着他的日常创作。说句扫兴的话,他在戛纳获奖与否,跟通常说的‘中国电影’、‘中国纪录片’其实没啥关系。”纪录片导演周浩转述纪录片导演黎小锋的评论道。
王兵的电影生涯始于中国东北。二十多年前,在沈阳一个大型工业区,他拍摄了《铁西区》三部曲,讲述了传统工业区的衰落与个体命运的摇摆。自那时起,王兵就确立了自己与拍摄对象同在、去中心化的影像风格。此后他在大西北拍摄了《夹边沟》,在西南边陲拍摄了《三姐妹》等。2014年,王兵去往长三角,与几个年轻人一起坐火车从云南来到浙江湖州。年轻人们建议他去织里镇看看,那是童装行业的制衣中心,紧邻上海。
2012《三姊妹》 (王兵/图)
王兵了解到,逾八成的国内童装都来自织里镇,那里至少有两万个小型童装厂。从诗人朋友牵线工坊经理开始,他认识的当地人越来越多,很快就能自由进出工坊和宿舍。“不是每个人都会欢迎我,但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几个允许我拍摄的地方。”他说,“没有人阻拦我或者问我在做什么。”
在织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最好的熟练工、壮劳力。缝纫机前的年轻人,因为动作太快,以至于面容和肢体在镜头里都显得有些变形。年轻人从早8点工作到晚上11点,中午和下午各有一小时吃饭休息。最年轻的人会在夜晚去网吧,即使次日要早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想谈恋爱,他们调情、试探、玩闹,然后结成恋人。
多数工人没有一天完整的休息,最多只是某天下午5点提前打卡下班。织里工坊按件取酬,但所有人只有半年后结账时才知道自己能拿到多少钱——私人企业主根据市场价格变动来支付报酬。《春》的后半段正是关于工人们怎么同老板争取更多的收入,比如每件多给一分钱。
“电影的本源对我来说,就是记录。就是不停歇地用摄影机记录。”王兵说。2015年,他决定以织里镇为焦点向外扩散,跟随年轻人们回到家乡,沿长江上行两千多公里,拍下他们的生活细节。
起初,王兵没有考虑拍摄周期和成片时间,预算资金大概能支持他拍摄6个月。但最终他在那儿待了5年,积累了2600小时的素材,他自己拍摄了其中大约60%,另外五个摄影师则是谁有空谁来拍——这个项目太过漫长且清贫。“我们中止拍摄的原因是我们的预算用完了,”王兵说,“拍片就是要靠钱支撑,别人跟我去了,吃饭没钱,住宿没钱,也给不了别人工资,你说这多尴尬。”
《青春》分成《春》《苦》《归》三部分,总时长约9个半小时。在叙事结构上,王兵构建了多个20分钟的故事段落,明快简洁。影片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主角,但每个段落都是完整的个体故事。王兵以碎片化、去中心化的结构,试图在电影里寻找一种开放性和公平性:显示不同的人在一个电影中的自由性和平等性。
“我在拍摄《铁西区》前对自己就要求很严格,我希望从电影最原始的语言上做调整。经过这20年,我觉得我做到了,彻底摆脱了中国电影框架原有的约束。从影像上,我采取了‘直接影像’的语言,摄影的本性应该是直接性。”王兵在戛纳接受采访时说,“这个故事就是服务于我拍摄的这个人,这个群体。我只是想忠实地、自然地在电影里建立起这些人的生活。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目的。”
6月初,戛纳国际电影节闭幕一周后,《春》的盗版资源悄然流传于网络。王兵并不恼火。他只可惜国内观众都是通过小屏幕(即盗版)观看自己的作品,这使得他作品的真实感、节奏感和信息度都被大大削弱。
与《铁西区》相似的是,尽管《青春》中的生活颇为辛苦,但人们并没有失去活力和激情,生命力强韧如蒲苇。影片没有大悲大喜的戏剧性,但生活的平静之下有着强烈的时代激流。“将这些人的生活合并起来看,你就会意识到,在看似随意的闲聊之下,我们看到了权衡中的一整代人的命运。”
2003《铁西区》 (王兵/图)
任何人的生活都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可怜——对话王兵1
南方人物周刊:从《春》的第一个镜头起,我最直接的感觉是导演很喜爱他的拍摄对象。
王兵:肯定很喜爱,如果不喜爱在现场就放弃了,有很多人物拍着拍着就放弃了。拍纪录片需要的时间很长,大家要互相接受信任,信任度稍微差一点,你都拍不下去。
拍纪录片不是像找对象那样,没那么挑剔,人和人就是普通的朋友,在朋友这种相处中,别人愿意让你进入他的生活,就挺好的。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你不是一定要提前找到个很有故事性的拍摄对象?
王兵:纪录片就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对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可能有预判,但人家生活还没往前走,你也就是大概判断一下。
这几年当中所有人生活变化都非常大,你根本没法预判。纪录片就是这样,是一个未知的状态。像故事开始的男孩女孩,我们拍的时候两个人在那儿互相吸引,拍了几个月女孩怀孕了,没几天他们家里就介入,然后打得一塌糊涂,这事儿就黄了。
日常生活是最可贵的,比理想化的戏剧性更优美。就是在日复一日的日常中,在平庸和重复中,人们构建了非常可贵的命运。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很多场合都谈到了公平。比如在戛纳映后谈到“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是公平。在不公平的状态下,劳动者不断劳动是特别恐怖的一件事情。我们每个人都不太希望自己变成别人的工具”。为什么这么频繁地提及“公平”?
王兵:因为不公平才会提公平。当然具体的机制表现得很公平,一个月干多少件就拿多少钱,但事实并非这样。平均下来看,算来算去,大多数人一年也就拿到五万块钱,那每个月连五千块钱都没有。他们每天一工作就是十几个小时,没有周六周日,你觉得这些人的生活公平吗?
就是很简单的,我觉得从劳动量的付出和回报来说,这是不公平的。对这些没有其他路径的年轻人来说,就是这么生活,怎么拼命干也不会改变,我没看到谁会改变。今年在这儿待着,明年在这儿待着,他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他还得干。他不干这个,干别的一样苦,挣的钱也不见得多。
2013《疯爱》 (王兵/图)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片尾字幕感谢了各位被拍摄者。感谢他们同意你的拍摄,感谢他们在电影里展现出的精彩生活。你用的是“精彩”来形容他们的生活。
王兵:我们每个人都要尊重别人。我尊重他们,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是有活力的,我不能说是黯淡的。尽管一个人处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也不能贬低他们,任何人的生活也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可怜。我们对人总是要有一个态度,我拍了他们,我对他们的态度首先是尊重,觉得他们的生活当然是精彩的。
这些年轻人在繁重的劳动中该谈恋爱谈恋爱,该挣钱挣钱,该玩玩,该快乐也去寻找一种快乐。起码我应该把他们的处境全面地展现出来:他们的活力既被这种经济方式压抑,也属于个人。
南方人物周刊:能用“命运”去概括这些年轻人的生活吗?仿佛一辈子注定如此。
王兵:起码对他们来说选择很少,可能性很小。
南方人物周刊:是否因为摄影机的存在,工人们在跟老板争工钱的时候,能更容易成功?
王兵:那不可能!上海人不是这样,浙江人也不是这样。人家老板也是堂堂正正在这做生意,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并不是老板压榨他们,老板的利润也很低,还要交房租,承担风险。生意不好的年份,有人就会彻底赔掉。片子里一直会有经营者出现,也有赔钱老板的故事。
2014《父与子》 (王兵/图)
2南方人物周刊:《青春》由多个20分钟段落组成,这个段落时长是怎么确定的?
王兵:我们2018年做了一些剪辑工作,但没有进入最后剪辑。2019年拍完,然后因新冠疫情搁置了一些工作,那时候我对叙事结构进行了大量思考,无论选择哪种叙事模式,素材量都太大了。到了2021年正式开始剪辑,我意识到关键是“剪掉”什么内容。
我不能一个地点剪辑剪进来5分钟,然后另一个地点再剪进来5分钟,这样故事会显得非常不连贯。基于叙事经验,我决定构建一些大约20分钟的片段——之前也剪过40-45分钟,但是太冗长了——这20分钟里的实际拍摄素材非常多。
我觉得20分钟能构成一个有效的叙事单元:给人一段完整的故事,并且从20分钟切换到其他,观众也不会忘记这20分钟,20分钟也能保持不同地点之间叙事的平衡。对于我目前这个9小时的片子来说,我觉得20分钟一段的结构比较合适,基本上整个影片结构都是这样,偶尔会有一些打破。故事复杂,叙事结构就不要过分复杂,用这样最简单的结构,时长上也是最短的。
别人或许有别的做法,但我就解释我的做法是这样。很多人说我的片子太长了,我说我的片子不长,别人不一定比我剪得更有效更简洁。单单剪得更短,我当然会,但这有一个平衡,20分钟已经把故事压缩到最短,再短就看不懂,故事可能就变了。
这样说好像冒犯到别人了,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把我的道理讲清楚。
2016《苦钱》 (王兵/图)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看评论么?
王兵:评论也会看一些,但是看完也就笑笑。中文、英文、法文的评论我大概都会了解一下,但不会那么认真去看。
对别人的片子我基本不说话,无论是年轻导演还是老导演。不是说我不敢说或者不愿意说,而是我觉得别人对自己的片子,肯定比我想得多,想的时间更长,比我考虑问题更全面。我用很短的时间看完一个片子,马上去给人家建议,但那些问题可能别人已经想了很多遍了。对我来说,阅读作品很谨慎,尽量地学习别人,如果没看懂,就多看几遍,慢慢来想。
我这不是在批评别人,但对我来说确实是这样的。一个作品我肯定会翻来覆去想,我使用的每个镜头,我最少看过一百遍。
南方人物周刊:《春》和你的其他作品,多数镜头都是广角,极少有长焦。这是因为不希望剥离人和环境,也不希望聚焦某个典型人物吗?
王兵:肯定是不希望剥离人与环境,剥离没什么好处。在电影的工业标准下,我用的镜头挺宽,从19、21、24、28到50、80都有,只是说大部分情况下,我还是喜欢24mm、28mm多一点。
电影需要足够的空间和时间,长焦镜头能拍摄的内容很窄,《青春》主要是28mm的(广角)镜头。我拍摄考虑的是电影院银幕,能把影像张力完全发挥出来、将人和事完全地呈现在你眼前,真实感极强。长焦镜头信息很简单,在小屏幕看很好,在大银幕看就觉得全是障碍,根本无法满足人的视野需求。
但我所有的片子,可能大家看的都是盗版,是网络资源是DVD,都是在小屏幕看。那片子的空间出不来,影像信息也就被屏蔽了,节奏也就上不来。像《铁西区》那样的片子,如果在大银幕看,所有的画面信息全部上来之后,你就会感到节奏非常快。但在小屏幕,可能就会看不下去。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法国国立当代艺术中心(Le Fresnoy)是怎么教学的?
王兵:我就是一个月去上一次课——也不是上课——就是听他们自己说,这一个月都干嘛了,介绍一下作品。对不同的学生,就像朋友一样,告诉他,如果从我的角度怎么看待你做的项目,我怎么去考虑。
每个人性格不一样,作品差异也很大。有时候我可能都没法接受,但是我既然答应了要教学,我就要克服自己,去接受他的项目。对我来说也是要学习,充分地听他说,听他对作品的考虑,充分理解那些学生。这是一个相互的过程,我自己要从各方面做比较多的思考,才能跟他交谈。
我教了一年,后面也不教了。去教书就要认真,贡献一年时间对我来说也够了,后面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你很常提到“朋友”这个词。和拍摄对象是朋友,和学生也是朋友。
王兵:朋友有很多层面,对我来说是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尊重别人的生活,理解别人的生活,感受别人的生活。朋友并不是说相处起来要很热情,吃喝都要在一起,很多情况就是在内心里相互信任。
你这个人站在那,你能信任别人,别人也能信任你,这个是最重要的。
南方人物周刊:一直以来外界都很好奇你的镜头为什么能那般近距离贴近被拍摄者,被拍摄者为什么在你的镜头前完全自然和放松。
王兵:从我开始拍纪录片起,大家就很关心这个问题,但我确实没有什么具体的方法。20年来我都是这样的,拿着摄影机也没有多想,完全没有什么预先的设计。直到今天,我跟很多萍水相逢的拍摄对象,仍然是很好的朋友。我好像在任何时候都很容易信任别人,我没法说出为什么。如果不信任别人,做这个工作就没意义,也早就放弃了。
2017《方绣英》 (王兵/图)
3南方人物周刊:最近因为《漫长的季节》的热播,《铁西区》又被翻出来讨论,这是最早讲述了东北巨变的长片。我生活在长三角,与朋友们都觉得,我们的父母辈在下岗潮之后,似乎都是自然转变了想法,在情感上不会长久地“过不去”。这与东北很不一样。
王兵:原因很简单,因为1980年代之后,整个工业南移,长三角经济也越来越发达。长三角就业机会特别多,能够消化下岗工人,所以他们随时都能转换,找到工作。东北从计划经济开始,整个工业配套都很全面,所有人都有保障。而这些工厂垮掉之后,没有可以消化这些人的地方,大家根本找不到工作,也就没办法转换思想,差异就在这里。
南方人物周刊:来长三角拍片子,是因为这里经济最为发达,很多人来打工么?
王兵:这是一个很小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是北方人,我没有在长江流域生活过,中国主要两大文化是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了解这两个地区的人,基本也能了解这个国家的人。我想满足我对长江流域的好奇心,也弥补我自己生活的空缺。那我去一个地方待着,也不可能闲在这个地方,天天玩,我也要有个工作,那我就在这里拍片子。我这五年也不仅是在拍片,我也在生活,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感受这个地区的人到底是什么样,文化是什么样。
更深远的考虑在于对现代化的思考。从第一次现代化开始,上海就是中国与西方碰撞最为激烈的地方,这使得上海文化逐渐与北方文化拉开了差距。北方文化是在长久的中国传统文化之上演变,而上海是广阔接纳了世界文化,这种差异一直影响到了今天。
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自己,面对世界?是立足于自己的传统文化看世界,还是站在世界的角度看中国?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比较重要,是我自己需要思考的问题,一些创作上的问题。
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我们的生活细节在不断改变,生活方式几乎已经美国化了。这样说好像我很民族主义,不是这样的。我在很多地方生活,中国、法国、美国等等,世界上多数国家的生活方式都美国化了。你个人的生活在不断与世界融合,逐渐一体化,这种一体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只能随着生活经验逐渐变化,但这就是问题。
2018《死灵魂》 (王兵/图)
南方人物周刊:你适应法国了么?
王兵:好像也没怎么去适应。法国我接触得比较早,这里朋友比较多,生活没什么压力,但我也没有融入到这个社会。在电影上,我在法国是被接受的,我也接受大家。在这边生活不觉得各色(北京方言:怪异),相对就是比较自由的状态。当然法国有法国的局限,毕竟不是美国那样特别全球融合的社会,什么样的人都在其中生活,法国还是相对保守。
南方人物周刊:那你适应长三角了么?
王兵:哈,《青春》的制作之所以历时多年,并不仅仅因为素材太多,而是我需要大量时间去真正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精神文化语境。
我一直在北方文化中生活,对长江流域很不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人际关系、互动方式等都与我的认知不同。首先就是我听他们方言就很费力,工人中安徽人比较多,还有些云南、江西和江苏北部的,都是长江流域。我费了很久的力气,才能跟他们打交道时比较自如,才能理解他们讲话的意思。
这里人和人之间的情感表露方式和我们北方人完全不一样,拍纪录片会对这种东西特别注意,而就是在这种观察中,越来越深入了解这个地方。
南方人物周刊:比如什么样的差异?
王兵:比如织里离上海很近,我们有时去上海买个东西,说着说着会跟老板吵起来。我们就是来买个东西,觉得说的也挺正常的,但就是说着说着老板特别不开心。就那种讲话的方式、跟人接触的方式,过半年后我就理解了,我也学会了。我们在北方就很直接,大家都习惯了,没有特别介意,但这个地方就不一样,还是要柔和一点、拐弯抹角一点,这也是蛮相互尊重的对吧。
2023《青春》 (王兵/图)
4
南方人物周刊:《春》的结尾是段落式结尾,后面两部分《苦》和《归》将接续什么样的故事?有报道说这三部分都会在这一年里亮相各大电影节,《青春》的制作进展怎么样?
王兵:《春》就是春天,《苦》就是夏天,中国人说的“苦夏”,《归》说的是春节前后,大家都回家了。我们后面要讲述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家里的原生故事。9个多小时的片子应该给观众提供非常完整的、人物从工厂工作到整体生活的轨迹。
至于是不是在未来一年里展映,也就是别人那么说,我们没这个需求。就是一点点剪,一点点做,慢慢做完再考虑电影节。
南方人物周刊:听上去你无论拍摄还是剪辑,心态都很平稳。
王兵:我基本上都不争,因为争也争不到。有那么多人在工作,团队里其他人说做不完,你也没有办法。在国内,你可能说给我快一点,但欧洲没有这样子,他们是一个大计划,说5个月就不会3个月。这个过程中,谁也不去催谁,各做各的,这也是一种尊重。
至于拍摄,这种项目不可能去拼命赶,赶不出来的,你肯定要有不着急的心态。这么多人物,越着急,越做不完。我经常说工作要放松一点,大家该休息就休息。有时候我们就停下来,出去玩十几天再回来接着拍。如果今天明天特别着急,大家赶紧拼命拍两天,拍完这两天那就是该停就停,该休息就休息。
心态要放得平静,不能去争。这样的拍摄,争一两天可以,但你不可能争几年。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南方人物周刊:你有期待的观众群么?
王兵:没有。电影做完之后什么人看,你怎么知道。几十年之后人死了,电影还在那儿放着,根本不可预计未来的人怎么看。
对我来说,我从来不想这个事儿,做电影就好好做,该怎么做怎么做。如果是商业片的话,有一个现实考虑要收回成本,但我的电影都不是商业片,所以没有这样的目的。就是很单纯的,片子讲清楚这些人的生活是什么样。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经有过形式上比较激进的作品,未来还会有这样的尝试么?还是你更偏好《青春》这样如流水一样的记录?
王兵:偏好的形式很难说。今年我另一部入围戛纳特别展映的《黑衣人》,就完全不是这样风格。那是一部一小时长度、打算用于艺术画廊策展的电影,以舞台剧的方式完成,作曲家王西麟先生保持身体赤裸,向观众展示他的身体——历经磨难,支持、证明他存在的肉体。那次拍摄的摄影师是卡洛琳·尚普蒂耶(Caroline Champetier),他曾经与戈达尔和阿克曼合作,剪辑师也曾是阿克曼电影的剪辑师,是与一些有很丰富经验的人一起工作。
肯定不会只停留在一种方式上,纪录片只是一种方式。后面的计划也不好说,也不一定只做纪录片了。
南方人物周刊:从电影理论的角度来看,你是偏好安德烈·巴赞么?你最近比较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王兵:我当然是支持巴赞的真实蒙太奇。最初自己拍电影的时候,巴赞的理论对我影响还是挺大,我比较认同这种电影的基础性理论。但随着电影拍摄的慢慢延伸,也不会去考虑这些理论了,更多都在考虑具体的人物在电影中的呈现方式是否合理等。
今年看的电影比较少,上半年一直在剪辑然后就去了戛纳。去年看了香特尔·阿克曼的《让娜·迪尔曼》,我觉得挺好看的。这个电影完全靠一位中年女性具体真实的生活细节来构建:每天怎么过,跟孩子怎么相处,和他人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怎么说呢,我就很想去了解这位女性,从内心里想去理解。
我认识阿克曼,与她相处也感到很亲切亲近,没想到过了几年她就自杀了。但我曾经对她的作品也有误解,不理解,甚至有时候会轻视她的作品。而现在看,觉得是很好的电影,就好像再次理解她,是一种相互的人与人之间的心理上的认同与理解。
我们的生命曾经相遇,共有过时间,也有分离的时刻。在相遇时,我了解这个人,但也不完全了解,当我再次观看她的作品时,也就能再一次去理解她,再一次去珍惜她。在整个生命里,我们与他人的相遇是非常短暂或者说有限的,这种相遇是非常可贵的。
我也忽然觉得,我在通过理解别人的电影来理解自己的电影。
南方人物周刊:我们发表之前,你想看看稿子么?
王兵:无所谓的,我不愿意去审查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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