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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乌克兰大学生的实习生活
发布日期: 2023-09-12 10:36:06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7月31日,乌克兰克里维里赫,一栋公寓楼遭俄罗斯导弹袭击而严重受损,救援人员赶到现场(视觉中国/图)

“我本来会经过那里的,但我妈妈让我去另一家医院,显然这很可能救了我的命。”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据乌克兰国家通讯社2023年7月31日的报道,乌南部城市克里维里赫一栋居民楼当天遭导弹袭击,造成6人死亡、80人受伤。

那天谢廖沙(化名)因为手指在工作中被割伤,原本准备在袭击发生时经过那里,去附近的一家医院看诊。

1971年描绘别拉斯(BelAZ-540)的苏联邮票(资料图片/图)

狭长的矿都,漫长的上班路

乌克兰青年谢廖沙,21岁,准备升大四的学生,在一家矿场做实习工程师。

他所居住的克里维里赫是一座制造业城市,大部分居民从事的工作相似——不是在矿场就是在工厂任职。克里维里赫坐落于乌克兰中部,属于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州。在马里乌波尔被俄军占领后,克里维里赫成了乌克兰最重要的工矿业中心。当地盛产铁矿,加工这些铁矿的钢铁厂则由大型企业运营。谢廖沙说,他所任职的公司“在世界各地都有业务”。

如今的克里维里赫不仅承担经济职能,这座矿都的政治意蕴愈发深厚。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与其夫人泽连斯卡娅都出生于此。泽连斯基赖以走红的影视娱乐制作公司“95街区”,正取名自他儿时就读的克里维里赫第95中学附近街道。

根据乌克兰国家统计委员会的数据,2022年,克里维里赫的居住人口有六十多万,谢廖沙感觉战前的城里人口肯定不止这个数。无论如何,这在乌克兰国内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

克里维里赫本身面积也不小,它号称“欧洲最长城市”,其特色在于整个城区是一个从东北延展至西南的狭长地带——城市立足于矿产之上,为了方便管理矿脉,才有了如此奇特的城区规划。谢廖沙实习的矿场也被划在了城区范围内,“我们的城市得有120公里长,我工作的那一大片矿场都算在城里。”

说是都在城里,但来往也不方便。对于谢廖沙来说,上下班通勤十分困难。他家距离上班地点有15公里,每次上班都要倒好几趟不同的交通工具,“我个人倾向于自己先开一段车,再坐上有轨电车,最后矿区的接驳巴士会来接我。”

克里维里赫的公共交通服务从苏联时代就开始打造,在乌克兰城市中名列前茅。2021年5月,它还为本地居民提供了免费坐公交的克里维里赫专用公交卡。不过半年多后俄乌冲突爆发,乌克兰多地的公共交通陷入瘫痪,谢廖沙最近的通勤越来越依赖自己开车。

谢廖沙开的私家车是在乌克兰本土制造的,“很便宜,经常出故障,所以我闲下来就要保养或者修理它,做一些基础的维护。”他全家只有这一台车,休假时他也会开这辆车载父母去他爷爷家。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廉价而且产自当地,这辆车却是他用美元买的。在形势动荡的乌克兰,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乌克兰法定货币,简称UAH,1元人民币约合5格里夫纳)不保值,贵重的东西都得用美元支付。

谢廖沙当然想买新车。最近很多人计划或已经离开乌克兰,导致私家车大量拍卖,“我一直在关注中产人士用过的二手车的价位。”

谢廖沙矿场的工作车辆(受访者提供/图)

矿场

谢廖沙常出没于《我的世界》的某个大型国际服务器上,一般用线上游戏社交平台Discord和全球玩家交流。他英语能力欠佳,需要使用一些翻译软件,翻译错误时他会很耐心地解释,比如俄语里的“杂志”和“值班日志”都是一个词(Журнал),他就会特地再说明一遍。

有时候他还会发些照片和视频给我们。看得出来,他喜欢跟我们分享自己的情况,这可能与他在工作时有很多空闲时间有关。

谢廖沙的工作周期类似“四班倒”,上一天早班,上一天晚班,再休息两天。每一班要干12个小时,休息的时候则是两天48小时休满。一个月大概工作180-192小时,这取决于该月的天数。

如果是上早班的话,早上7点就要开工,到晚上7点下班。“我一般早上4点半起床,5点钟出门开车,5点50分坐上接驳巴士,6点半到达矿区的洗浴间。在洗浴间,我们把自己弄干净,换上工作服,并听取工作指示,在值班日志上做登记。”

谢廖沙的休息室(受访者提供/图)

工作环境很热,下班时汗水已经让头发卷成一团,所以他们在出矿场前还会再洗一次。

洗浴间在矿场的工作区外面,隔壁还有一间食堂,“那里卖的食物简单却好吃。”谢廖沙只是偶尔光顾食堂,他更喜欢自己带饭。

离开生活区,就进到了机器的世界。矿场里不禁止他们使用手机,谢廖沙分享过几个他逛矿场的视频,视频背景永远是机器的轰鸣声,他努力压过零件碰撞和矿石倾倒的声响,大声地用俄语介绍:“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矿石从这里输送出去!”

事实上,他的工作就是在机器周围到处巡逻。实习生的任务是看管矿场里的传送带,如果机器遇到简单的故障就试着自己解决,重大故障就去找工程师来处理,自己在旁边观摩学习。

故障一般分为电路方面的和机械方面的,都有相应的专家负责。矿场的安全条例规定,在修理机器时必须有至少两个人在场,这样可以保证作业失误时有人及时救援,所以就算是自己可以解决的小问题,谢廖沙也要喊来安全主管在旁监督。

一般来说,一个实习生只需看管一条传送带,但现在乌克兰男性人手紧缺,即便厂区已经有不少女工上阵,有时谢廖沙上夜班的时候还是得一个人看管四条。

不过即使人少活多,他依然喜欢上夜班,因为比较自由。主管人员晚上不来,整个厂房里寥寥数人,权限最高的就是一个坐在电话旁的通讯员。

工作区禁止睡觉,很多人就趁上夜班时偷偷溜去生活区的休息室睡觉,谢廖沙不敢承担这种风险,“有时候,离开前一切正常,当你去食堂坐了五分钟,回来就一团糟了。”

说起来吓人,但谢廖沙觉得工作本身不费力,关键得有耐心和毅力。“有一次,我偷懒没有检查整个传送带,导致传输机一处磨损。我的主管责骂了我,他为此把整个机器都停了,我承认,那次已经很严重了。”

这些粗放的工业机器平均一天就会出一次故障,谢廖沙没少和它们打交道。他在看管传送带之前负责操作粉碎机,他讲解了一番这种机器的运作流程:“内部有一个圆锥体,它在里面不停旋转……别拉斯(BelAZ,东欧国家广泛使用的矿用运输车)会将矿石卸载到粉碎机中(矿石最长可达1.5米),它会压碎矿石……我们通过升高或降低锥体来调整矿石切割后的大小。处理好的矿石再送到传输带……”

实习了5个月后,他被通知暂时没有粉碎机操作岗位,为了留在这家工厂,他决定转头再去学修理传送带,也就是现在这个岗位。顺利的话,他再学习4个月就能完成实习,成为一名注册的专业工程师。

不过到时候他得下矿井,工作也会面临更大风险。

2022年10月22日,乌克兰克里维里赫,年轻人在建于冷战时期的核掩体中参加一场徒手格斗比赛(视觉中国/图)

组装生活

“这里的工作比较危险,到50岁就可以退休,养老金约为1.2万格里夫纳。”谢廖沙家的老人也有退休金,但数额很少,据他所说连平时吃的药都买不起,老人于是就会用一些“更古老的方法”代替现代药品。

不出意料的话,谢廖沙转正后的工资应该在他的退休金12,000UAH与他师傅的月薪25,000UAH之间。谢廖沙不想这样,他不想像老一代那样按部就班地在矿里干到退休。

“如果不是战争限制离境,我早就在找国外的兼职了,我希望有一天能搬到一个更高薪、更有声望的国家去。据我所知,我们城市的平均工资是最低的,确实我还在读书,但我还是觉得这很低。我的安全主管,就是直接教我工作的师傅,一个月挣25,000UAH,其他一些平常的工作,像中学老师,赚的不见得比矿场的主管多。”

谢廖沙罗列了一些基本生活商品的价格:“苏打水,15-20UAH;面包,20UAH;我不记得蔬菜了;鸡胸肉,160UAH每公斤;西瓜25UAH每公斤;汽油55UAH每升;10公斤廉价大米,500UAH;有那种贵的大米,是630UAH。”

如果要去下馆子,至少200UAH起步,他喜欢吃的快餐也不便宜。“说实话,麦当劳的价格很高。我最近在肯德基点了一桶辣鸡翅,里面有26块吧,价格是450-500UAH。”

电子设备也是生活必需品。谢廖沙将他在工作中捣鼓机械的特长带入了生活,还能给自己省点钱。他用的电脑是自己拼装起来的,零件来自朋友们的旧电脑,打游戏很流畅。不过他虽然能搞定硬件,但对软件很头疼,“给电脑杀毒比把电脑组装起来更困难。”

手机是从商店里买来的oppo,据他说,中国品牌的手机在乌克兰很知名,“小米比oppo更热门,因便宜耐用而知名。”此外,他们那里常见的品牌还有苹果、三星、诺基亚和摩托罗拉。

中国手机在乌克兰广为人知,但谢廖沙其实对中国没什么概念,“中国对于我来说是一些模糊而有趣的东西。”他问了我们很多关于中国的问题,“我想去中国看看,但现在想出境要搞定不少文件。”

谢廖沙认为东亚值得一去,他的一位朋友在战前去到了韩国留学,他本人则喜欢看日本动漫,“我看《进击的巨人》,我还读它的漫画,我是艾伦和三笠这对组合的粉丝。《碧蓝之海》是我的最爱,讲的是一群学游泳的学生的故事,我最喜欢看里面的幽默情节,很有吸引力的学校生活。”

1934年,伊万·比利宾(Ivan Bilibin)笔下的多摩威(资料图片/图)

“只要我认真生活,多摩威就不会带走我”

谢廖沙对乌克兰的大学教育相当不满意:“按理说,大学里有更多的理论课程,可以帮助大学生进入管理岗位。现实却是,现在在我们国家,大学文凭没多少分量,有工作经验的人才会被优先考虑。”

克里维里赫如今成了出“大领导”的城市,战争让泽连斯基在国际上出了名,不过身为泽连斯基的老乡,谢廖沙对总统先生却没什么印象,“他搞的一个手机软件还不错,把很多要办的事都整合到线上去了。”

谢廖沙不用上战场,但也没有办法离开乌克兰,就这样留在后方。“在战争之前,我们是个糟糕的国家。在战争开始之后,我继续住在这里。”

但类似国家好坏这样的话,如今也不便公开说了。以前人们随意抱怨政府或者上街抗议的风气随着战争爆发戛然而止。战争让很多事变得敏感起来,表达负面观点,搞不好会招来警察盘查你是否有通俄嫌疑。

战争开始后为数不多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便是谢廖沙交了女朋友,但他暂时不考虑结婚的事——虽然他这个年纪结婚在乌克兰很普遍。在乌克兰,满18岁的男性和满16岁的女性就能结婚,谢廖沙周围多的是20岁左右就结婚生子的人,不过离婚的也不少。

谢廖沙工作的厂区(受访者提供/图)

战时的婚恋关系谁也说不准,他觉得自己之前很不受女性欢迎,痛定思痛决定自我提升,最近报名了健身,想减肥。

让人坚信的东西所剩无几。那些曾经用来吓唬小孩的过时传说,有些倒是成了战时老百姓的新寄托。

谢廖沙常提起多摩威(Domovoy,Домовόй)。那是个通常被描绘成长有尾巴和犄角、眼神闪烁的白发老翁,它是家族祖先的化身。不少虔诚的斯拉夫人家庭都会以黏土或石头制作多摩威的塑像,放置于门前或壁龛上。好好过日子、按时祭祀,多摩威便会守护家族成员和牲畜,保护他们的利益;若家族成员触怒多摩威,则会遭致灾厄。

“在我小的时候,大人用多摩威吓我们,它会带走顽皮的孩子。”战争带走了很多人,不过谢廖沙相信,“只要我认真生活,多摩威就不会带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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